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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人工宝石之都的内卷与转型
我自己有一个比较残酷的判断标准,就是不看你自己喜不喜欢,不考虑文化、观念乃至情感价值,就做一个鲁棒性测试。
普通人所能接触到的、能够买得起的宝石,唯一的使用价值就是色彩和透明度好看,作为装饰性的“首饰”。
为了把这些本身不够贵的宝石尽量卖多一点钱,珠宝商确实会在品牌、设计和切工上面卷起来,但你不能指望某个品牌的商品成为硬通货。
注意,我说的前提是受到主流市场承认,得有让人相信“其他人也会掏钱买”的共识。
人工制备宝石成本极高的时候,也不用考虑这样的一个问题,比如那个用铝做王冠的时代。
但是当人工宝石能做到比天然宝石更好看、更便宜的时候,天然宝石的溢价资格到底在哪里?
据统计,世界上60%以上的人工宝石(以人造立方氧化锆为主)都是在中国内地加工的,而其中的90%又都是通过梧州完成交易。
上世纪80年代初期,梧州市区出现了一些用水晶加工成戒面、梭珠等半成品的小作坊。
这种小作坊在当时很常见,属于没有产业的小规模加工,只能算改革开放背景下的偶发性行为,与梧州日后的成就并没有太多关联。
如果没有上下游基础设施,也没有政策支持,不出意外的话,这些作坊的最终成就也就止步于给外国品牌当代工厂了。
这是继十多年前的第二次产业转移后,在全球范围内进行的再一次重组性转移,欧美日和亚洲四小龙的大部分劳动密集型产业和部分低技术型产业陆续迁移至中国东部沿海地区。
其实这项产业原本先进入了广州,但由于广州当时把所有精力都放在了鞋服纺织等产业的资源整合和产业体系调整上,已经无暇顾及彼时还没什么大企业的宝石加工。
第一,梧州地理上靠近广东、香港、澳门,且自古以来就是岭南地区的水运交通要冲。
第二,虽然交通上便利,但梧州本身又只是一个内向型的小城市,经济不发达、水电费便宜,且周边环绕了一圈乡镇农村,廉价劳动力来源充沛。
在这里办厂,既不会因为过于偏僻闭塞而影响贸易,又可以把固定成本降到最低。
另一方面,梧州对自己的经济发展状况和对外资的吸引力水平很有自知之明,没有一点矜持地给出了权限范围内最大限度的优待。
崔明福原本在广州已经开了一家宝石加工厂,但经过一番打听后,他意识到了梧州作为宝石加工基地的巨大优势:
广州一个工人的月薪要300多元,而200多公里外的梧州,一个工人的月薪只要几十元。
优越的招商政策、廉价的水电价格、人力成本和便利的交通运输条件,这么多东西足以抵消广州的区位优势。
崔明福撤掉了在广州的工厂,然后试探性地找到梧州北环路小学谈合作,以校办工厂的形式,在梧州设立了第一家人工宝石加工厂。
后面整个梧州的所有校办工厂,都开始承接外部资金,一起开办人工宝石加工厂。
由于这个行业整体规模有限,一个地级市的倾力支持外加当地企业的抱团,就能形成巨大的规模效应。
仅用了两年,崔明福的公司就打垮了他在东南亚的所有竞争对手,成为了东南亚最大的人工宝石加工商。
1993年,崔明福又在梧州工商局注册了崔氏宝石有限公司(据天眼查数据,此公司已于2010年被吊销营业执照)。
在梧州的政策吸引以及崔氏宝石成功案例的鼓励下,台湾省的珠宝商紧随其后,来到了梧州设厂。
泰国、韩国、墨西哥、俄罗斯、印度、美国、意大利等国家的珠宝商,也纷涌而至,在梧州投资设厂。
上下游的基础设施在这些工厂的运转中被搭建了起来,周边县域也培养出了一批现成的熟悉宝石加工的熟练工。
随着梧州先一步形成了宝石加工产业的小规模产业集群,路径依赖的力量立刻就体现了出来:
选择在梧州设加工厂,不需要再投资相关基建,也不用等工人培养周期,一来就可以上手,随时投资随时生产。
作为一个小城市,梧州没能在产业转移中吃到顶级规模、产值最高的纺织、鞋服代工和电子科技类产品组装等大型产业。
宝石加工水平也是分层级的,从市场来论,欧洲市场通常要顶级加工的产品,中低端加工的产品则主要供给中东和东南亚市场。
美国市场比较特殊,同时需要大量的经过了顶级加工的人造宝石,和更大量的极致便宜的廉价产品。
和世界上传统的宝石加工基地(比如意大利和斯里兰卡)相比,至少在一开始,梧州的加工能力还处于一个比较基础的阶段。
简单说,就应该大量加工中低端产品,至于顶级产品,做是能做,但产能有限。
首饰需要镶嵌宝石,而作为纯粹的装饰品,廉价的人造宝石比顶级人造宝石性能好价格低,顶级人造宝石又比天然宝石性价比高。
没有人会去问那些一串串挂在商店墙壁上的项链上的“红宝石”和“祖母绿”是真是假,在这些首饰里,宝石“保值”的金融属性被弱化,其最纯粹的装饰审美属性则被强化。
印度电影里面,即使是穷人家庭的女性,身上也挂着许多五颜六色的珠宝首饰,有些可能是砸锅卖铁买的压箱底,但大多数其实都是来自梧州的人造宝石。
另外,当宝石的价格低到某些特定的程度的时候,它反而会变得不再玄学,开始真正具备实用价值。
天时地利人和塑造了梧州的宝石加工产业,忽然膨胀的廉价宝石需求又给新生的产业打了一针催化剂。
有销量,就有流动资金,就可以为工人提供更专业的培训、购入更多更先进的设备,甚至直接引进国外的产线。
为了争夺客源,梧州的宝石加工厂家彼此隐瞒真实交易价格和情况,外商好整以暇地坐在酒店里,“接见”一个又一个前来拜访的宝石加工厂商,细细对比着他们的报价。
而这些厂商也无法串联起来争取话语权,因为谁要是敢向同行暴露自己的底价,第二天就会发现所有的友商都降价到了比你更低的价格。
而等到某一方彻底撑不下去,准备倒闭的时候,其他厂家又会争相收购他的设备和产线,借机低成本扩张自己的生产规模。
类似的事情不仅仅发生在宝石行业,准确的说,所有处于低端的供应链企业,都会如此。
在这种无限竞争下,资金储备雄厚、能扛得住风险的大厂无疑是更有优势的,随便什么时间都能暂停机器的家庭作坊同样有极强的生存能力。
于是,没有人敢主动向客户提供自主设计,也没有人敢在没有订单的情况下自己生产自己销售。
另一方面,就像所有因为产业集群变得富裕的城市一样,梧州人变得更有钱了,这就导致人工成本也就变得更贵了。
宝石产业的上限是足够高的,假如梧州能够在加工产业上更进一步,攫取到更多的利润,完全能覆盖掉这些上涨的人工成本。
为了节约人力成本,很多梧州宝石公司开始像当年的崔明福把工厂从广州迁到梧州一样,把厂子从梧州迁到劳动力和水电费更便宜的湖南、江西甚至兰州。
意大利、德国和美国的珠宝商一到梧州就走不动道,中东和阿拉伯的土豪们金光闪闪的屋顶和墙壁也镶满了成本价每克拉0.1元、出厂价每克拉0.3元的梧州人造宝石。
那个曾经的内向型小城市变成了以外贸产业为支柱的出口型城市,在当时来看,这是一件有百利而无一害的好事。
全球的珠宝行业都陷入了行业寒冬,很多外国客商一看情况不对,赶紧和梧州的宝石加工厂退单了。
工厂都要疯了,那这个单我是继续做还是不做了,要是做,到时候没人要,库存积压了怎么办。要是不做,人家也没说退单,到时候忽然又冒出来了,要我赔违约金怎么办。
梧州的宝石企业直接就麻了,说好的外国人最讲契约精神呢,《读者》是不是在骗我?
这一时期的梧州宝石产业极为萧条,很多人都选择了改行。梧州市的宝石行业从业者人数,也从高峰期的十万余人降到了不到五万。
又因为被外国客商的订单诱惑,整天都琢磨着怎么整死同行,独占客商,而没有精力转型。
像人造宝石加工要使用到的那些原材料,比如铅玻璃(燧石玻璃)、立方氧化锆和合成刚玉,在引入了相关设备后,这么多东西梧州自己就能生产。
不但不再需要客商提供,梧州还可以对外销售原材料,把多余的产能卖给另外的地方的人造宝石加工厂。
仅从加工工艺来看,梧州的水准一直很高,很早就能加工各种高难度的异型宝石。而且有一批非常牛叉的老技术工人,国际上有什么最新的设计样式,梧州人用两个礼拜就能完美复刻出来。
以前这个差别可以不在乎,但为了从危机的泥潭中摆脱出来,梧州的宝石加工公司开始挣扎着做自己的设计品牌。
这一步和赚钱没什么关系,是一个纯粹花钱的行为,但同样和行业的存亡关系重大。
经历了行业停滞甚至倒退的动荡后,此时的梧州宝石企业已经很清楚地意识到了自身的死穴。
生产批发半成品虽然简单,但销售渠道完全依赖外贸,相当于主动把命脉交到别人手里。
且不说价格上被外商轻易拿捏的问题,就算外商不使坏,一旦国外经济出问题,他们的产业也要拉闸。
那原本是梧州产业转型最好的机会:电商已经在中国普及,就在几天后,会上线。
在电商之前,品牌和渠道虽相爱相杀,但本质上谁也离不开谁,无非是哪个在上哪个在下的问题。
在电商之后,尤其是在直播电商之后,一个在C端有一定的影响力的品牌,自己就是最大的销售渠道。
如果能抓住电商的机会,梧州的人工宝石产业或许会有不一样的结果——义乌的小商品基地已经证明了,这条路走得通。
但很遗憾,或许是长久以来的惯性思维在作祟,梧州宝石即使有了品牌,也依然下意识地把重点放在了技术上。
就像那些从小卷到大的做题家们,在进入社会后,依然会在每一件事情上寻找一个牛角尖。
当时梧州宝石商会的副会长创办了一个叫黎蒙珠宝的珠宝品牌,还在那届宝石节的宝石加工技能大赛上拿到了大奖,同期展出的样品也拿下了很多订单。
在专业人士的圈子里,梧州本土的那些珠宝品牌(黎蒙、旭平、东方红等)可能是常识,但消费者谈到珠宝,首先想起来的依然是那几个欧美品牌(一般花了钱的人周大福等品牌的认知主要是黄金,所以没有算进来)。
做C端的珠宝品牌,需要的是“一听到就能记住的营销”和“一眼就能看出来牛叉,但又不会过于牛叉的设计”。
欧美珠宝品牌一个个都是营销的行家里手,还卷出了DR这种魔幻,别说,还真好用。
我国虽然也有自己的一套实用化的营销风格,但是放在珠宝行业上,反而不实用了,毕竟你很难想象叶茂中和杜国楹要怎么策划珠宝。
2000年成立了一家梧州市五洲宝石职业培训学校,专门教包括磨、切、圈、验在内的各种宝石加工工艺和职业技能。
这个时期,梧州的宝石教育重视的还是就业,学完直接就地找工作,或者自己开个小作坊。
到了2006年,梧州学院设立了一个人工宝石设计、研发和检测实验室,还被列入了广西高校重点实验室。
但非要梧州学院去和世界顶级的那些艺术名校去比设计,似乎也确实有点强人所难。
虽然梧州现在的经济发展起来了,但对于一个并不算大城市的地方来说,确实是很难吸引到外来人才。
这个问题甚至连撒钱都解决不了——材料学的人才倒是既好找又便宜,但梧州的宝石加工产业在材料工艺上已经很强势了,并不是特别需要继续延长这个长板。
关键是,一个行业在设计水平上的进步,需要的不单单是一两个优秀的设计师,更不是几个优秀的创意。
2017年,《中国黄金报》报导梧州的人工宝石产业时,行文套路依然是盛赞梧州的体量,以及惋惜在品牌和设计上的弱势。
拿一篇2009年写梧州宝石业的文章过来,只需要把日期和涉及到的时间改改,就可以完美贴合到2017年。
从2009年到2017年,8年时间过去,当年出生的婴儿现在都要成年了,梧州的人工宝石产业还被困在产业链的底层。
同样是2017年,梧州一家老牌人造宝石加工厂的老板在接受记者正常采访时,表示人工宝石行业的未来,要往天然宝石方向走。
因为梧州的人工宝石产业过去太卷了、发展得太好了,已经把人造宝石的市场潜力挖掘到极致了。
要继续做人工宝石,那就是像施华洛世奇那样做自己的设计和品牌,设计好看+品牌过硬,人工宝石也能卖出高溢价。
然而梧州现在确实又做不出来品牌,那就只能先蹭天然宝石的品类认知,为行业找一个出路。
但是直到这样一个时间段,他们才很尴尬地发现,因为过去他们对“宝石”的普及太过成功,天然宝石也在逐渐失去价值共识。
根据国家标准,狭义的“宝石”就是指天然宝石,在规范化的商品市场上,任何人工宝石都必须在名字前面标注出“人工”二字。
天然珍珠是蚌类在张开壳的时候偶然包裹进沙砾最终形成的,养殖珍珠为了更好的提高出产率,会人工加沙砾,破坏了这种偶然性。
人工宝石细分的话可大致分为人造宝石、合成宝石、再造宝石和拼合宝石,但主要是人造宝石和合成宝石这两大类。
人造宝石是指这东西在自然界原本不存在,完全由人类生造出来的晶质或非晶质体。
主流的人造宝石就是立方氧化锆(和钻石很像)、人造钇铝榴石和人造钛酸锶等等等等。
而合成宝石则是模拟自然界生成天然宝石的环境,利用相同的元素制备而成,在物理性质上和其对应的天然宝石一模一样。
这种合成宝石的成本难以控制,比如用水热法生产有色水晶,因为结晶期过长,最后的价格比天然水晶还贵。
再比如合成钻石,成本同样并不便宜。用超高压力可以把石墨制成合成钻石已经属于中学阶段的常识了,但目前能工业化生产的,只有非常小的金刚石颗粒,能够适用于工业用途,但无法作为宝石使用。
如果要做出足够大的宝石级合成金刚石,至少需要制造一个隔绝氧气+2760摄氏度的高温+10万以上的大气压,这就只能在实验室里完成,而且算一算成本和产出,性价比还不如开采天然钻石。
相比之下,人造宝石最便宜,因为并不要求物理性质,只要展现出不同的外观性状即可,所以能用最廉价最快捷的办法去生产。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人造宝石都被视为天然宝石的“假货”——这可比“平替”严重多了,因为“假”字实际上涉及到了道德上的审判。
如果商家依照国家标准来,是人工干预的就把人工标注出来,消费者有知情权,那这不叫假货,就是正常的买东西。
如果利用人工宝石和天然宝石相似的外观,说这是天然的,这应该算商家骗人,也不能说人工宝石就是假货。
2008年,重庆市工商局发布过一份“流通领域珠宝玉石质量检验结果”,其中显示,重庆周边区县市面上销售的珠宝玉石近六成不合格。
2014年,浙江省工商局也对流通领域珠宝进行了抽检,不合格率同样近六成。
这里的“不合格”,指的是名称标注不规范,大部分情况下,都是把人造宝石的“人工”二字省掉了。
就算你稍微懂一点,知道询问老板这些是不是人造宝石,你也很难分辨它们是不是合成宝石、再造宝石,亦或者是拼接宝石。
因为人工宝石已经很非常普及,而单从外表上看,你买的天然宝石就是和人造宝石差不多。
人造宝石并没有打算发起对天然宝石的攻势,但在它把市场做大的过程中,就自然而然地对天然宝石完成了祛魅。
就好像如果全国的殡仪馆都在用同一款车型出殡,那么你大概率不会再买这款车家用了。
不要说专业技术人员可以发现其中的差别——在社交场合,尤其是以普通人为主的社交场合,很少会有这样的辣眼。
所以,消费的人在经过思考后发现,我买什么昂贵的天然宝石?还不如直接买最便宜的。
这样至少还能在别人说你这宝石挺漂亮的时候炫耀一下,你买到了多么便宜的好货。
梧州最大的宝石专业市场当然是2003年建成的宝石城,但在宝石城旁边,还有一个历史更久、也更接地气的“宝石一条街”。
【1】.广西梧州:“世界人工宝石之都”亟待突破困局.孙志平,张周来,潘强.经济参考报